來的人竟然是王銀杏。

沒錯，那個曾經走投無路來到四鳳舞臺求金大嫂給一口飯吃，但是最終卻失望而返的王銀杏！

只見王銀杏用青布包了頭，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的棉襖，面前圍著一個圍裙，在腰部洗了一根繩子，將肥大的棉襖給綁了進去，整個人身子才不顯得臃腫；臉上已經全都是被風吹刮出來的瘢痕，一個鼻子也凍得通紅通紅的；肩膀上挑著一副豆腐擔子，只是那擔子卻是空了，上面殘存著一些豆腐水，滴答滴答往下落。

是一個純粹的底層勞動婦女的形象。

楊春華還看見了王銀杏的手，手已經非常粗糙了，因為常年浸泡在豆腐水裏，沒有幹裂，但是卻是通紅通紅的，似乎輕輕一捏就能擠出水來。

王銀杏將豆腐擔子放下，解下了包頭的青布，笑著說：“這屋子裏暖和。外面就太冷了。”

尹玉蝶就驚叫了一聲：“你的耳朵！”

王銀杏的左邊耳垂又紅又亮，右邊耳朵上面卻已經潰爛，不成模樣了。

楊春華忙進屋子去，說：“我給你找藥來。”

王銀杏笑著說：“哪裏有這麽嬌貴。我這幾天頭上戴了青布，過兩天也就好了。大嫂，豆腐可泡發好了？你這裏有哪些家什了，還需要哪些，我先盤點一下，讓那位大兄弟去我家拿一下。”

嚴香菊已經拿著雪花膏出來了，說：“銀杏，你先將臉擦一擦，這臉都不能上妝了，這怎麽行。”

王銀杏笑著說：“你給我擦一點，我已經好久沒用這麽金貴的東西了，你放心，脂粉這玩意，我這輩子也不大會去碰了。”

嚴香菊就覺得眼睛酸酸的，只說：“你日子過得苦。”

王銀杏笑了：“苦也是我自己找的，當初沒有走錯路，不看錯人，好歹還能與你們一塊。但是現在說這個也遲了。”

楊春華嘆了一口氣說：“你總是要強。”

王銀杏說：“這要強的性子是害苦了我。這也是命中註定。不過現在這日子也算苦出來了，他現在也肯幫我磨豆腐，也不怕丟臉，肯與我一起去賣豆腐……賣來的錢都交給我保管，每天靠著豆腐渣，也能混下一口飯來。說起來，他做豆腐的本事也不比我差，一樣挑出去賣，他點鹵的豆腐就是比我點鹵的豆腐賣的快一點。”

周芳兒就問：“銀杏姐姐，你現在每天要做多少豆腐？”

王銀杏頗有幾分驕傲：“要做三十斤黃豆呢，不過這些天快要過年了，三十斤根本不夠賣，現在每天都要五十斤。其他其實都還好，只是推石磨太累人，我與他商量著是不是要買一頭毛驢過來，但是這租界地方，買了毛驢也沒有地方養，也是麻煩。不說閑話了，我趕緊幫忙做豆腐，等下還得趕早回去睡一覺，明天早上四點鐘又該起床了。”

說著話，王銀杏就進了廚房。很快就轉頭出來：“還差一個豆腐架兩個豆腐袋，最好再找兩個大盆來，一個裝豆腐渣，一個裝豆腐。十斤豆腐——得兩個大盆才好。豆腐到哪裏去磨？還是去我家磨？”

金大嫂就招呼了兩個小夥子一起去磨豆腐。這租界人家，找一個石磨不容易，金大嫂還是托了老大的人情。不多時就磨了豆腐回來，王銀杏就洗豆漿、煮豆漿、點鹵、壓豆腐，一番折騰下來，已經是三個小時過去。

廚房大竈臺都在燒豆漿，只能小鍋做飯；好在一群人也不是金貴的人，王銀杏讓人將豆腐渣蒸熟了，隨便拌了一點青菜炒了炒，捏成團子，再加兩碗豆漿，一群人也就胡亂將中飯給對付過去了。

嚴香菊笑著說：“居然還很好吃！銀杏，你每天就吃這個？”

王銀杏坐在椅子上喘氣：“你每天都吃這個試試看！——不過我也算是運氣的，有一戶人家回浙江老家去了，看著我們也是浙江老鄉的份上，給了我這麽一個營生——你可不知道，就這麽一個豆腐渣團子，也能賣上兩個銅板的。”

嚴香菊就問：“銀杏姐姐，你是什麽時候學會做豆腐的？”

王銀杏呵呵一笑：“這用得著學嗎？當初決定接收這些做豆腐家什的時候，我對我男人說，做豆腐可是全天下最保險的生意了，不會點鹵就賣豆漿，點鹵壞了就賣豆花，豆腐不小心做軟了就賣嫩豆腐，做硬了就賣老豆腐……橫豎不會糟蹋東西。”

一群姑娘都笑起來。廚房那邊就傳來笑話的聲音：“銀杏，這是笑話我們不敢做豆腐呢！”

這邊工作告一段落，金大嫂就忙著刷鍋，做其他的東西；現在手上就端著一盤油餅過來了。

這是真正的油餅，面粉加鹽水調稀了，直接倒進抹了一層油的熱鍋裏；小火將其中的一面烤到金黃，再翻動另外一個面；只是端在手裏，就發出誘人的芳香。

金大嫂將一盤油餅放在王銀杏面前，又招呼姑娘們：“剛才沒吃好的，自己去烤餅。面粉已經整罐調制好了。”

王銀杏倒是有些手足無措，站起來，說：“大嫂，不用這麽客氣的。”

金大嫂笑了一下，說：“你是來幫忙做豆腐的，按照農村的規矩，是大師傅呢，我應該用兩葷三素的菜供著才好。只是今天中午全忙壞了，等晚上我給你補上。”

王銀杏忙說：“這……不用了，我也略坐一坐，等下就挑著豆腐擔子回家了，……今天我得早一點歇息才成。”

金大嫂沈吟了一下，才說：“銀杏，我想要問一個事兒，你這樣做豆腐，一天能掙多少錢？……你如果覺得不合適，那就不用說了。”

王銀杏說：“這……有什麽合適不合適的。其實您也能算出來。豆子多少錢一斤，豆腐多少錢一斤，一斤黃豆兩斤豆腐，豆腐渣可以抵消柴火錢和水費……我兩人一天最多能做五十斤豆腐……不過那五十斤豆腐做下來，兩個人連腰都直不起來了。”

金大嫂遲疑了一下，才說：“銀杏，我知道上一次我回絕了你，是傷了你的心。只是你一個年輕的姑娘，就以做豆腐做事業，也著實太累人了……要不，你還是回我們舞臺來唱戲吧，就是跑龍套，也比做豆腐強些。”

王銀杏想不到金大嫂竟然主動發出邀請，不由有些怔怔的。

片刻之後，才搖搖頭，說：“不用了。”

聲音很輕，卻很堅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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